戏曲数字化的双向审视:从表演艺术与数字舞台的互动谈起

2025-11-03
来源:古奇文旅演艺

数智时代的到来使数字技术与智能交互逐渐深度融入传统戏曲的创作与表演中。越剧《新龙门客栈》借助纱幕、灯光、升降设备分隔舞台空间,将数字影像与武打动作实时联动——数字投影既以武侠风格呈现唱词字幕,又营造出客栈外广袤大漠的空间意象,拓展了舞台空间:北方昆曲剧院版《牡丹亭》中的“叫画”一场,通过数字技术使画轴消融、杜丽娘现身,实现了虚幻与真实的视觉融合,凸显了戏剧人物形象的塑造,强化了戏剧张力。

在“沉浸式”与“体验式”消费需求驱动下,数字影像转译、虚拟现实交五、数字特效等技术重构了戏曲舞台的呈现方式,而这种重构也始终伴随着“技术赋能”与“戏曲本体”的张力。如何在数字技术赋能中坚守戏曲艺术的核心价值,在传统美学与现代科技的碰撞中寻找平衡点,成为戏曲数字化进程中亟待探讨的命题。

数字技术赋能戏曲舞台

数字技术在戏曲舞台的应用并非新现象,其历史可追溯至20世纪初。早期多媒体技术的舞台实验如1924年,苏联导演梅耶荷德(Meierkholid,1874-1940)利用幻灯投影辅助戏剧叙事;德国导演皮斯卡托(Erwin Piscator,1893-1966)将电影、幻灯等影像科技融入舞台;最为耀眼的代表则当属捷克艺术家、场景设计师约瑟夫·斯沃博达(Josef Svoboda,1920-2002)斯沃博达通过对戏剧文本的深刻解读,用全新的戏剧视角将多媒体影像与整体戏剧舞台美学体系紧密融合。1959年他在《他们的日子》中首次将“复合投影”技术运用于舞台——通过对位、多屏拼接、影像风格化等方式,使多媒体影像成为戏剧情感和主题的重要表现方式,而非单纯的技术展示。1968年在《苏珊娜游戏》中,他采用多个幻灯片在同一屏幕成像,造就出抽象感的立体派拼贴画,却始终以“服务戏剧叙事”为前提。斯沃博达的实践揭示了数字化的早期逻辑——技术需嵌入戏剧美学体系,在“有限舞台”与“无限想象”间寻找平衡。此后,西方相继涌现出《世界末日》《尼伯龙根指环》等多媒体舞台剧,都延续了这一辩证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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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斯沃博达多屏幕装置

进入21世纪,“虚拟现实成为人们参与终极再创造的舞台”,数字舞台逐渐被国内戏曲表演关注,并涌现出众多优秀剧目。将数字技术应用于戏曲舞台,使传统戏曲无法实现的场景或表达成为可能。数字舞台与戏曲表演的结合,以多元化的视觉造型推动剧情发展、渲染舞台氛围,不仅增强了戏曲艺术的整体表现力,更在守正与创新的张力中拓展了戏曲的当代生命力。

当数字技术被引入戏曲舞台,戏曲的意境美便得到了更为形象的塑造。在京剧《梅兰霓裳》“玉真仙会”一场中,数字投影将潺潺流水与烟雾缭绕遥相呼应,将戏曲中虚幻飘渺的空间呈现于舞台,观众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戏曲表演与数字影像融合呼应,使戏曲舞台上的意境美得以展现,进而强化了演员通过唱腔、身段而呈现出的传情达意,使观众在剧场完成了对“意”的感知和对“境”的想象。这种意境美的强化并非对传统的背离,而是在数字技术的辅助下,让传统戏曲中意境的美学特质变得更加直观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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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梅兰霓裳》之“玉真仙会”(供图:中国戏曲学院)

数字技术的使用还极大延伸了戏曲舞台的空间。2018年《寻梦·牡丹亭》在戏曲大师汤显祖的故乡江西抚州上演。戏曲舞台运用了声、光、电及大型机械等高新数字技术,重构了《牡丹亭》的表现形式,宏大的数字舞台上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杜丽娘与柳梦梅之间生死离合的浪漫爱情故事。此外,舞台还利用数字技术还原了原著中的亭台楼阁,在激光和水幕的双重配合下,玲珑剔透的水晶亭自远处缓缓靠近,经典的戏曲唱段和如梦似幻的场景,使观众沉浸其中。当杜丽娘与柳梦梅隔空对唱,水幕光影的流动幅度严格匹配唱腔的韵律起伏,数字虚拟场景成为情感传递的有效辅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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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牡丹亭》

戏曲表演与数字舞台的张力与互构

科技赋能的数字化舞台与戏曲表演融合为一个完整的剧场空间,是当下最常见的戏曲舞台现象。如何有效处理舞台表演与数字技术之间的关系,则直接决定了科技赋能的价值与效果。

人们在“强调数字影像的逼真和致幻程度时,不应忽视沉浸式的戏曲欣赏并非孤立存在”。数字影像只有与戏曲艺术密切关联,起到强化戏剧叙事、辅助戏曲表演的作用,才能更好地满足观众的情感体验与剧场参与度。观众所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观看戏曲表演的场所,而是一个虚拟的沉浸式叙事空间,通过多感官沉浸方式进而实现情感共鸣。

事实上,传统的戏曲舞台同样提供了虚拟与想象的空间,简单的一桌二椅,呈现出的却是一个大千世界。“过于繁复或奇炫的舞台设计,会使演员‘迷失’于场景之中,无法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人物和情节中来”。20世纪80年代的昆剧全本《牡丹亭》中,当杜丽娘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数字投影幕布上直接以写实的手法呈现出巨大的名色牡丹花动态绽放画面——花瓣舒展的细节、色彩的浓艳,虽力求“还原”唱词意境,却违背了传统戏曲的美学原则,形成一种违和感。这句唱词的精髓,本在于通过演员的身段、眼神与唱腔,传递杜丽娘对春光流逝的怅惘,“姹紫嫣红”更多的是触发情感的意象符号,需依赖观众的想象完成从“景”到“情”的转化。当幕布将“花开”实景全盘托出时,反而固化了意象的内涵,限制了观众的想象空间,演员的表演沦为投影画面的“配合”,削弱了戏曲“写意传神”的核心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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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的昆剧全本《牡丹亭》

这种对戏曲本体的消解,不仅存在于专业舞台,在民间戏曲演出中更为普遍。近年随着简易数字投影、LED屏等设备成本降低,数字技术开始大量涌入农村戏曲舞台——这本可成为传统戏曲贴近当代观众的契机,却因滥用陷入误区。许多演出为追求“现代化”外观,盲目套用数字影像,完全忽视与戏曲内容的内在关联,最终破坏了传统表演的美学逻辑。以抖音视频花灯小戏《双采花》为例,这出戏讲述乡村青年男女田间采花的嬉笑互动,唱词满是“菜花开遍田埂黄“蝴蝶追着蜜蜂忙”的乡土诗意,表演以轻盈台步、灵动扇舞传递青涩情愫,自带朴素清新的民间美学气质。然而,舞台后方的LED屏却与这种气质完全割裂:屏幕上循环播放着色彩艳俗的花簇特写,夹杂着与剧情无关的房屋剪影、远山水墨贴图——这些影像既不符合“田埂菜花”的具体场景,更与戏曲“写意传神”的美学相悖。耀眼的数字画面与演员的表演形成刺眼对比,观众的注意力被这种“技术错位”强行分散,根本无法沉浸于剧情中的乡土情趣。这种违和并非个例,而是农村戏曲舞台的常见问题:数字技术本应是表演的“辅助”,却因缺乏审美考量沦为“干扰”,其本质与“技术炫技”同属一类——都是以形式的堆砌替代了内容的表达:背离了戏曲“以简驭繁”的核心美学。

数字技术并非戏曲艺术的核心,作品唯有深入挖掘戏曲表演者唱段的表现力与身段的深层意涵,将表演艺术视为角色生命与戏剧内涵的直接载体,才能让戏曲表演艺术同数字技术形成真实情感与虚幻场景的博弈共生。如何凸显戏剧人物形象,强调戏曲表演的艺术表达,才是创作者与表演者强调的着力点。

在淮剧《火种》中,舞台上的层层纱幕结合数字投影构造出一个意象化的、多层次的舞台空间。在舞台的衬托下,底层人物的命运和情感通过包含情感的唱段、身体语言的细腻控制与表达使艺术表演和数字舞台形成了一种相得益彰的交融——“真实情感”与“虚拟场景”在剧场空间融合共生。数字影像所塑造的戏剧场景,无论是在纱线工厂、金火凤家中,还是工人运动的街头,丝厂女工金火凤、“秋丹”大姐、方辣子,她们都在不同戏剧场景的衬托下被刻画的有血有肉,情感表达层层递进,生动地向观众展现了勤劳、善良、聪慧而有担当的新时代女性形象。此外,狡黠刁钻的杜榔头、市侩的牛桂花、暴戾的苟队长这几个反面人物也通过戏曲对白、唱段以及身体语言将其特征刻画得淋漓尽致,反衬出时代变革中人性善恶的碰撞,每一位人物形象都深入人心。在舞台上,金火凤通过肃立、迟疑、站定、坐下等多重静置动作的组合,集中观众的注意力,让观众深切感受到身体语言与内心情感世界间的细致关联与刻画。作品在戏曲的程式化与数字舞台寻找到新的平衡,将戏剧人物凸显于数字技术所建构的虚拟空间之上,呈现出更为丰富立体的性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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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剧《火种》

戏曲数字化的辩证逻辑与实践准则戏曲数字化的本质,是传统艺术在技术时代的自我调适与突围。数字技术既为戏曲注入了新的表现力,也带来了戏曲本体的深层博弈。这种博弈并非非此即彼的对立,而是在“赋能”与“消解”、“传承”与“革新”、“有限”与“无限”的张力中,寻找戏曲艺术当代性转化的可能路径。其核心矛盾的本质,在于如何让数字技术服务于戏曲的美学内核,而非让技术逻辑替代艺术逻辑。


数字技术对戏曲的“赋能”具有双重性——它既是拓展表现力的工具,也可能成为消解艺术本体的风险因素。这种双重性的核心矛盾,在于技术与艺术间的边界是否明晰。


从积极层面看,数字舞台通过突破物理空间限制、强化感官体验,为戏曲的当代传播提供了新载体。越剧《新龙门客栈》的数字纱幕、《寻梦·牡丹亭》的实景光影,均将数字技术服务于戏曲的叙事节奏与意境营造——数字影像并未替代演员的身段程式,而是通过视觉呼应放大了表演的张力。正如斯沃博达的舞台实践所揭示的,数字技术的价值在于“嵌入”而非“覆盖”,当数字元素与戏曲的唱念做打形成“互文”,便成为艺术表达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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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剧《新龙门客栈》

然而,如果技术凌驾于艺术之上时,其对表演艺术的“消解”便会凸显。若数字特效过度追求视觉冲击,会导致观众注意力从演员表演转向技术奇观,压缩戏曲程式的表意空间。传统戏曲中一桌二椅的虚拟性,恰恰为观众预留了想象留白,而数字技术的全知视角若填充过满,反而会削弱戏曲写意美学的精髓。因此,戏曲数字化的关键,在于对戏剧人物的塑造,对情感的真切表达,对戏曲本体的坚守。

戏曲数字化始终面临“有限舞台”与“无限想象”的平衡命题。传统戏曲以程式虚拟实现空间的有限到无限——演员一个圆场便跨越千里,挥鞭即象征策马,这种以简驭繁的智慧,本质是对观众想象力的信任与激活。数字技术则通过物理空间的延伸、虚拟空间的建构,为戏曲舞台的无限扩展提供了新的实现路径。《寻梦·牡丹亭》用水幕、激光重构亭台楼阁,将原著中的园林意象转化为可触摸的感官体验,这种无限是对戏曲空间美学的补充;而京剧《梅兰霓裳》以数字投影呼应流水烟雾,则是用数字技术强化了传统戏曲中情景交融的意境,二者共同指向有限舞台对无限诗意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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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牡丹亭》

戏曲数字化中的有限与无限,应是共生关系。数字技术拓展的无限需以戏曲本体的有限为根基,而传统表演的有限则可通过技术获得更丰富的阐释维度。

戏曲数字化的终极命题,是如何在守正与创新间找到动态平衡点。数字技术的创新绝非对传统的否定,而是在理解戏曲美学精髓后的创造性转化。传统戏曲的程式、唱腔、叙事结构,是经过数百年沉淀的艺术密码,数字化的任务不是解构这些密码,而是为其注入当代语境下的解码方式。

淮剧《火种》的实践颇具启示,数字纱幕构建的虚拟场景始终服务于底层人物的命运叙事,演员的唱段、身段与静置动作,在虚拟空间中更凸显出真实情感的力量。这种创新没有脱离戏曲以人载戏的核心,而是通过数字技术让程式化表演更贴近当代观众的情感共鸣。

结 语

在戏曲数字化的发展进程中,数字舞台与戏曲艺术的碰撞,本质是一场技术逻辑与艺术逻辑的对话。从斯沃博达的复合投影到当代戏曲的数字实践,核心逻辑始终如一:技术是手段,戏曲表演艺术才是目的。

面对“忒修斯悖论”式的疑问——数字技术是否会消解戏曲艺术的本体?答案在于,只要数字技术始终服务于人物角色的塑造、情感的表达,服务于戏曲美学的内核,创作者与表演者的主体性便不会被消解。戏曲的本质终归要回归表演本身,故事仍要围绕人类命运与精神觉醒而展开。这种坚守,正是戏曲数字化在守正中实现创新的关键,也是戏曲艺术在技术时代保持生命力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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